[校友之声]李春林:田仲济与郭沫若—— 谨以此文悼念恩师田仲济先生
作者:
2017年06月18日 13:36
浏览量
我国现代文学学科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者与开拓者之一、我的恩师田仲济先生2OO2年1月14日6时55分在济南病逝,走完了他的长达95年的人生之旅。
在千里奔丧之途,思师的种种往事断断续续地兜上心头 而其中最为鲜明的竟是我在1979年报考研究生时恩师所出的一道题: “郭沫若逝世后。社会上对郭沫若的评价似乎比对鲁迅还高。谈谈你的认识。”这是试卷最后一道论述题,大概是25分或30分。记得答此题时我颇为激动,越答越多。监考老师对此题亦很有兴趣,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答,甚至当交卷铃声响后,并未立即抢我的卷子,我得以多答了几分钟。但仍感意犹未尽。
考完后,到住地某高校一位w老师家中,谈及我答此题的情况。这位老师一听,遽然变色道:“完了,完了。你考不上了。现在党正在大树特树郭沫若;你竟然大贬特贬。赶紧给田先生写封信,就说一时激动,没有答好。重新阐述一下对郭的全面认识。” 回家之后,即按着这位老师的好意开始写信。但写了一半,就厌恶了自己,将信撕得粉碎,重新起笔,将答题时未尽之意和盘托出,连郭死后骨灰埋在大寨亦被我批了一通。当时心想:反正是考不上了,还是一吐为快。不料竟被录取。到校后方知田老对郭沫若素有微词,于是窃以为是这后写的信发生了作用,并因之而沾沾自喜。后来才从其他老师处得知。我们考研时,恩师只是出题,判卷则由几位中年教师各判一题,录取亦并非由恩师一人拍板,而是集体决定的。如此看来,那封信并未有什么作用。现在我倒很想再看看那封23年前的信(自以为是篇得意之作),若是还在,是很希望恩师遗属发现后交还于我的。
在三年学习期间,课上课下不时能听到恩师对郭沫若的微词。如说,5OO年后中国人只知道鲁迅而不知道郭沫若了;人们只知道郭沫若在<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中骂过蒋介石,却忘了他后来曾歌颂过他,肉麻地抒写蒋介石跟他握了手之后给他带来的过电般的感觉(我曾在母校山东师大的旧杂志中拜读过此奇文,遗憾的是<郭沫若全集》并未收录它。我还读过他在抗战期间写的祭父文,在文中他告诉刚去世的父亲,因战火阻隔,不知在日本亲人情况,惟恐郭氏无嗣,又娶于氏立群。惜哉如此绝妙的好文章,似乎亦未收入<郭沫若全集》);说闻一多认为郭的甲骨文研究往往十而错七,恩师本人则以为剩下的三亦靠不住;郭在革命文学论争期间化名杜筌(那时是1979年秋冬之际,此事似乎刚在某些内部刊物上披露)大骂鲁迅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二重反革命”,解放后有一位青年写了一本解释鲁迅旧体诗词的小册子,硬说鲁迅某诗是写他与郭之友谊的,郭如获至宝,立即将此书推荐到某著名出版社出版,被该出版社拒绝;<女神》不知直着脖子在喊什么,倒是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修改(用当下一个时髦的词该是“与时俱进”),结果把自己修改成20年代初就似乎是一个马列主义的信仰者了。这一点引起我强烈的共鸣,我在沈阳师院执教讲<女神》时,就曾直着脖子喊<凤凰涅檠》最后部分的大段大段的叠唱。那结果是后来教郭沫若专题课的康平老师向我抱怨说(当时我已离开该校调到辽宁社科院了): “你是怎么搞的,我一讲郭沫若大家就笑声不停!”
后来,我又看到台湾周锦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其中曾说道抗战胜利后,共产党员田仲济办报骂郭沫若,当时国民党政府未能趁机将郭收罗过来是一大憾事。师姐钱荫愉曾就此事询问恩师,恩师只是说当时他并非共产党员(恩师于1979年冬入党。当时我还参加了恩师的入党审查会,发了言,投了票呢)。后又听说,某次恩师乘火车从济南到南京,竟骂了一路郭沫若。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学术问题自然可以见仁见智(我后来的一位小师弟罗振亚专攻诗歌,成就颇著,我想,他就未必完全赞成恩师对<女神》的评价);但恩师所不属意于郭氏者,却绝非仅是其创作问题,而更是一个人格取向问题。他给我们上的入学第一课,正是怎样做人的问题。恩师强调,只有做好了人,才能做好学问。像郭沫若这样的善翻筋斗、趋时附势、毫无特操者,自然为恩师所不
悦。鲁迅的创作与学术成就不必在此处评说;但他的特立独行、坚持操守的人格,就足以昭示出他与郭绝非什么可以并树的两面旗帜,更并非什么“双子星座”,而是知识分子中人格对立的两极。而恩师自然是属于鲁迅这一极的。
如今人们对郭沫若的评价尤其是对其人格的评价已渐趋一致。然而在70年代末大树特树郭沫若为继鲁迅之后又一面旗帜的时代,居然在研究生试卷中出了那样的题目,则是需要胆识与勇气的。我不知恩师出此题除了学术上的原因之外,是否也有对他的未来的弟子在人格取向上进行一种测验的因素。我想:一位傲骨铮铮的学者,自然不会喜欢屈从时势与权威、漠视人格尊严的学子的。
孙玉祥先生在<假如鲁迅活着》一文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郭沫若是四川人,笔者也是四川人,可⋯⋯我的周围没有人为四川出了郭沫若而骄傲,倒时常为中国出了鲁迅而自豪。” (<杂文月刊》2OOO.12)我姑且加以引申:我从来不为中国的知
识分子中出了郭沫若而骄傲,倒总是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出了鲁迅而自豪,为中国出了田仲济这样的将鲁迅与郭沫若置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两极的知识分子而自豪,为自己是如此憎爱分明的田仲济先生的及门弟子而自豪。
如今,恩师的骨灰已经撒到了他所热爱的城市—— 青岛附近的大海。愿恩师在生命的摇篮—— 大海中安息!
2002.1.20(奔师丧返沈后之次日)
(责任编辑:王锦厚)
郭沫若学刊-2002年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