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吕家乡:他停息在生命之巅--悼念田仲济先生
作者:
2017年06月18日 13:36
浏览量
2002年1月14日晨,田仲济先生与世长辞,走完了95年的漫漫人生路。七点多钟,韩之友和我在浓雾中赶到千佛山医院时,无情的白布已罩上了田老的遗体。他的女婿杨洪承掀起布罩的上端,轻轻地说,“爸爸,韩老师和吕老师来看你了!’田老闭着双眼像熟睡一样平静安详.我突然意识到“最后一面”这几个字的沉重,忍着泪水,深深地三鞠躬。这不是礼节,是我发自内心的敬意。
田老享年95岁高寿(1907-2002),可说是“喜丧”了.但我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似乎空空落落,又似乎满满荡荡。今天,按照田老生前的遗言,他的骨灰已撒入大海。治丧委员会印发的《田仲济教授生平事迹》,以及田老撰写和主编的几本著作,仍然摆在我的书桌当中。面对着它们,我常常发呆,又若有所悟。说实话,较之这些闪光事迹和煌煌文章,更打动我、启我感悟的是田老病中的那些零言碎语,在半清醒半糊涂状态下吐出的。
田老从2000年8月初因心脏病住院,病情时起时伏,却再也没有康复。眩晕症状较快地消失了,此后我们每次去看他,他都显得愉快又健谈。他听觉尚好,神智清醒,但思维跟平常人愈来愈不同了;回忆、现实和想象,生者和死者,常常混在一起。捉摸着他的谈吐,我不由得想到“潜意识”、“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这些术语。
病中的田老对事事物物都有孩子般的浓厚兴趣。送给他的一盆鲜花也好,一个哈密瓜也好,一包点心也好,他都笑眯眯地反复端详,继而仰起头来,出神地凝视着某处,间或自言自语。也许他由鲜花想到了他侍弄多年、因病不得不废弃的花圃吧,由哈密瓜想到了远在新疆的朋友、学生吧,由点心想到了忧乐与共、几年前去世的夫人吧?
去年10月,金健民、盛瑞麟夫妇从外地来看望田老,他俩是当年齐鲁大学的学生。我带着相机,一块照了相。洗出后送给田老,我说“拍得不好,画面不够鲜亮.”田老细细地看了照片,缓缓地说,“能洗出来就不错,有时候啥也洗不出来,那也没办法,只好道歉。”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了沉思的眼神。噢,田老大概忆起了1982年的那次“彩照事故”了。那年5月我陪田老到海南岛开会。他带着相机,还带着一卷当时非常稀罕的彩色胶卷,那是学生从香港捎给他的。在海南岛期间,他用彩卷给许多旧友新朋照了相,并让我记下了各人的详细地址以便寄去。回程在上海小驻时,他特地找了一家高级照相馆去洗印,不料冲出来的胶卷一片鸟黑,什么也没有照上。田老非常懊丧,向友人一一致歉。这幅照片大概又勾起了他的歉意了。
有一次我和袁忠岳、宋遂良一同去看望田老,老袁向田老的保姆孔姐了解田老的饮食情况。田老笑着问老袁,“你怎么认识小孔的?奇怪呀!你们是不是单线联系?”老袁说,“我们是通过田老认识的。”田老两眼出神地望着远处,缓缓地说,“单线联系,那是很危险的。很危险。你可真有胆量!”大家都感到不知所云。后来我想到了田老的弟弟田云樵同志,他是级别很高的地下党员,搞了多年出生入死、单线联系的地下活动;解放后因受潘汉年冤案的牵连,被囚多年,改革开放后才完全平反。那年我陪田老到海南岛开会,路过上海,等买转乘的飞机票,曾在田云樵家住过一两天。近几年我在一些革命回忆录中多火看到他的名字。也许田老的意识“流”到了田云樵身上吧?
田老在不假思索、忽东忽西的谈话中,不时会进出精辟之论。一次对我说,“你的身体不好,不过,你的病就是你的保护神。”一次谈到写文章,他说,“文章好不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说好,他说不好;今天说好,明天就会说不好。一辈子能写一篇真正的好文章就不错了。”我说田老你写了不少真正的好文章,他摇了摇手。沉默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地问我:“你中奖了吗?’ 我愣了一愣,以为他是问买彩票之类的事,答说我不买彩票,没中奖。田老说,“中奖啦,职称啦,那些东西,没准儿,得了就得了,得不到也别在乎。”我这才明白田老说的是学术评奖。
田老是“杰出的教育家、学者、作家、编辑家”,“饮誉海内外”,这是田老去世后经过组织审定的准确评价,每一项都有许多具体例证。他从教近60年,从事学术活动和写作活动的时间更长。不仅文教界,就是医生护士们也知道,“田老是咱们山东的国宝,从三十年代起就在革命文化界有影响。”可是晚年的田老自己却把这些置之度外了。住院期间,他常常流露出自省自责情绪,多次说:回想这一辈子,该干的事干的太少了,不该干的事倒干了不少。谈起文化界的朋友,他总是说自己不如这个,不如那个。有一次谈到王统照,他说“王统照的正义感很强,可是胆子小,《山雨》出版后,反动派要抓他,他急忙跑到国外留学去了。他家里有钱,费用都是自己出的。《山雨》就是好,不然怎么会有‘《子夜》《山雨》年’的说法呢?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么好的作品。”另一次谈到燕遇明,他说,“燕遇明是个好人,好党员,很好很好.他是山东文艺界的负责人,出了事肯把贵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人太少了。我赶不上他,我胆子小。”
2001年岁末,田老病情突然恶化,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经抢救病情稍缓,他多次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会教育孩子,也不会教育学生,我搞一言堂,不对!”类似的话,对子女说过,对探望他的同事说过,也对探望他的领导说过,有时甚至以手掴面。田老在以怎样的高标准审视自己呢?
田老退休于1987年,那年他80周岁。在一年前的1986年,他病了一场,且写下了遗言。可是病愈后他依然笔耕不辍。他打算为山东籍的革命烈士作家出一本“像样的集子”,内容包括他们的作品、生平事迹、有关的评论。他打算写一部回忆录,再写一部老作家印象记。大约1998年,他对我说,“我打算出一本散文集,小部分篇目从出版过的旧作里选,大部分从近几年的新作里选。只收散文随笔,不收评论。请你给我选一选好不好?”我按照田老的意思,从《田仲济杂文集》里选了一些篇目,又把他交给我的和我搜集到的近几年新作复印、抄写、剪贴起来,排了次序,写了目录,交给他审定。他说,“我还要再写几篇,一块收进去。出版的时候请你给我写个序言。”我说,“我可不配写序言,只能写一点读后感。”遗憾的是田老的这些愿望都未及实现。不过,田老从住院后,这些遗憾似乎也置之度外了。他念念不忘的遗憾是没能建成一处“童之家”,他一再说:现在孩子们没有玩耍的地方,我要办个儿童之家。没有钱,我就找了苗海南,他有钱,有名望,是副省长。他同意捐钱,眼看就要动手了,不料他成了右派,这事儿黄了。我出院以后还要找苗海南,你们说,不找他,还能找谁呢(其实苗海南已在多年前去世)?我和宋遂良一起猜测:为什么田老这么关心这件事呢?也许因为田老的夫人武老师生前做过幼儿园主任,她和田老多次谈论过这事吧?
“潜意识”是怎样的面目?“本真的人”是怎样的形象?人之将死会有怎样的表现?大概是因人而异吧?在田老身上,这些都意味着人生之巅。但愿更多的人能像田老一样,人生之旅的终点成为人生之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