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心声]李健全:追忆我的三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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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6月18日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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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50年代,我进入山东师院学习。在大学课堂上,印象最为深刻而又使我受益匪浅的恩师有庄维石教授、章益教授、苏曼教授等前辈。
庄维石先生是讲授中国古代文学的著名教授,夫子不修边幅,长发垂耳,声音宽厚,学问渊博,具有名士的气派。记得在讲杜甫的《闻官兵收河南河北》一首诗时,先生兴高采烈地唱诵起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庄先生的唱诵不像鲁迅笔下“三味书屋”的私塾老先生那样:“铁如意……一座皆惊呢……千杯未醉……嗬……嗬……”老气横秋,愚腐万般,而先生的朗诵中饱含着唱白韵味,行腔优美动听,尤其是最后两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高亢激烈,拖腔绵长,轻慢有度,将诗人杜甫盼望收复中原的急切心情——带着妻儿及早还乡,喜出望外的内心期待,表现得淋漓尽致,神情并茂,令人荡气回肠,涕笑不已!庄先生认为这是诗人很少表达快悦的诗作,难得之作。余在教学中多次仿效先生的教法,并在茶余饭后对李白、王维等诗作运用不同的韵调行腔,自娱自乐,聊以欣慰。由此观之,一位先生的良好教法对学生影响之大,受益深远。先生平易近人,我们都想接近他,有一次到先生家中拜望先生,先生谈天说地,很为高兴。先生问我们:京剧“失空斩”是什么含义,知道吗?即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故而称之“失空斩”,这三个字顺序绝不可颠倒,这是一折具有前因后果的艺术概括。今天看起来是个常识性的题目,但先生匠心开拓我们文化视野,潜移默化地开导着我们。迄今我还酷爱着京剧艺术。然而,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了,庄先生被划为右派分子,先生的大名曾在当时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特号字体广而告之,重点批判。这一切都已过去几十年了,然而先生他那醇厚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我的耳边,他那含胸披背长发于肩的体态形像,又呈现在我的眼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从《望岳》的诗句中,领悟到夫子超然不凡的名士派思想灵气。
章益先生是一位心理学教授,原系复旦大学校长,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就是中国著名的心理学博士,据悉蒋介石临去台湾之前邀他去台,被先生拒绝了。当50年代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时,被分到山东师范学院任心理学教授。章益教授是位南方人,带有鲜明的上海口音,第一次聆听先生的心理学课时,是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他上课没有讲稿,也没有卡片,讲台只有几根粉笔而已,先生高度近视,清瘦的身材,简洁的中山装,让学生感到非常和蔼而可亲。先生第一节课阐述了心理学研究的对象和基本内容,这是我第一次学习这门新课程,最使我难忘的是“兴奋和抑制”一节。当讲完这一章节后,先生要求我们晚上到北院礼堂上辅导课,其实是上课看电影,大家感到特别的稀奇新颖,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大课。今天观之,从小学到大学影视教学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在上个世纪50年代确实为数不多,难能可贵!这次教学不仅是教学形式与众不同,而是它的内容特别:银幕上出现的是一位女病人,年约30岁左右,因长期失眠而消瘦,临床检查无病,病人是因长期处于脑神经高度兴奋而引起的精神失常。如何治疗呢?银幕上插入图片解析演示,把病人脑神经的兴奋点(像许多的灯泡)一个一个的抑制熄灭后,病人一觉醒来,精神爽快,能吃能喝,大病痊愈。影片放完后,助教老师说这就是“兴奋和抑制”在生理上的表现。我对“兴奋和抑制”过去只是望文生义,从字典和书本里记忆和理解,而这堂课是从心理学、生物学、病理学的角度去审视它的内涵及外延。这堂课既启发了我们的思维方法,又丰富了我们的知识,激发了我们的学习兴趣,迄今记忆尤深,挥之不去。回想起来,眷眷思念导师,殷殷向先生致敬。
另一位尊敬的先生是苏曼教授。苏教授教的是语言学课,所用的教材是苏联琪科巴娃的《语言学概论》。苏先生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京腔京味,颇受学生的欢迎,这门课是非他莫属了。在讲授地方方言一章时,指导学生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组织科研小组,研讨方言与普通话的差别,济南话与普通话的区别差异及其规律,并因势利导,讲求实效。在听说学讲普通话的教学中,记得先生选了一段童话小诗:“下了一夜的大雪/地上白了/房上白了/树上也白了/家家门口都有人在扫雪/啊!天多么冷呀!/我们不怕冷/唱着歌上学去!”这是一首表现童心天真可爱的童话诗,我已经教会我的儿子女儿,又教会了我的孙子孙女及外孙,传承三代,终生受益。“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每当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儿孙最能记起这首让人赏心悦目的童心之曲。笔者在桑榆暮景之年,感受这首代代相传的童谣时,倍受激励和鼓舞。
1966年,我从北京返蚌时,特此在济南下车看望母校。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返校。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狂热的时候,其声势比1955年肃反运动、1957年反右运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人人自危,面面相觑,我独自走过操场,走进教室、阅览室,目睹着那熟悉的三座大楼,顿生一阵悲苍之感,世态炎凉尤甚!幸好沈鼐先生接待了我(据知他已过世了),并留我在食堂里吃午饭,就在这个时候沈先生指一位步履蹒跚、弯身曲背的老人——他就是苏曼先生!他满头白发、目光无神,行动缓慢而无力,站在打饭的窗口前,身上挂着牌子,旁边还有人监视着他……想起这般情景,催人泪下,悲痛万分,然而当时的我是一个无能的门生,一个无奈的目击者。数十年过去了,先生们生死茫茫,学生常缅怀,甚难忘,回眸顾之,一往情深……
(作者系我校1955级中文系学生,现已在安徽省蚌埠教育学院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