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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杨存昌:星空无语

作者:

2017年06月18日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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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小儿是我的本家,已经出了五服,年龄说不清楚,记得大我十来岁的样子。鲁西南称未成年的孩子,男孩叫“小儿”,女孩叫“妮儿”,前面加上排行或名字里的一个字,比如“二妮儿”,“山小儿”,一直叫到长大。“芒小儿”的名字就是这么记住的,至于他的大名,从来没听人叫过。

芒小儿有智障,大人孩子都管他叫“傻芒小儿”。他成天价头发乱蓬蓬的,满脸灰土,衣衫不整,夏天也穿件破烂的夹袄,一朵朵花儿样子的油污。他常做些愚蠢而滑稽的事,引得我们忘情地笑。有时候玩得没意思了,小伙伴们就追着往他身上扔干草,扬土。芒小儿一手护着眼睛,一手握着拳头,高高举过头顶,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谁不怕死就过来”,还做出要追赶的样子。我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但他既不追赶,也从不打人。一次,我们跑开时一个小女孩跌倒了,吓得哇哇直哭。芒小儿过去把她扶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怕,是那帮小子欺负了我,没你的事儿。”说这话时,他满脸灰土的脸上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净而清澈,像镶嵌在幽暗夜空中的两颗星星,温柔而明亮。

那年头时兴“农业学大寨”,成年劳力都忙着早出晚归战天斗地,芒小儿虽到成年,却不用下田劳动。在被大人们遗忘的儿童世界,他俨然成了我们的保护神。小孩子玩耍难免磕磕碰碰,有人受了伤,芒小儿会找一块布条帮他扎上。有人鼻子出血,芒小儿就央求挑水路过的人倒一捧凉水,敷在小孩儿的额上,说是可以止血。收麦的季节我剃了光头,芒小儿看见一脸着急的样子,说会晒成秃子。一边说一边从麦地里抓一把杂着麦芒的土,抹在我的头上。周围的大人都不阻拦,看来他们领会了芒小儿的好意,也觉得这办法灵验。可我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满头刺痒难耐。

那时的孩子好像从没有吃饱饭的感觉,见谁拿一个发面做的窝头,都两眼直直的盯着。有一个叔叔辈的,总喜欢拿半颗葱站在街头,就着窝头一边吃一边巴咂嘴,馋得我们直咽口水,他的眼里却露出坏坏的笑。突然芒小儿出奇不意冲上去,一把抢过窝头,撒腿就跑。那人恼羞成怒地追骂,芒小儿边跑边从容地往窝头上吐了口吐沫,看那人不再追他,便将有吐沫的部分掰下扔了,美美地吃。孩子们亢奋着,一边笑一边有节奏地喊:“傻芒小儿!傻芒小儿!”每当这时候,芒小儿总是一脸无辜又委屈的样子,睁大眼睛认真地盯着起哄的人:“您看着俺傻,俺心里精!”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那双出奇明亮的眼睛。

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偏僻乡下小村,生活乏味而贫困,如今能记得的儿时稍微有趣点儿的事,除了过年过节,打坷垃仗,跟姐姐们踢毽子,玩“拾子儿”,看出殡或娶“花媳妇儿”,就是跟芒小儿一起玩儿了。儿时的心充满了好奇,大人们未必理解。有一次时近中午,父亲带我从林场回家,望见半里外田头停着一辆收割机,我闹着要去看,父亲没答应,为此还哭了老半天。芒小儿虽然也是大人,却和我们一样的有兴趣。大队里来了工作组,住在临时搭的草庵子里参加社员们的劳动,芒小儿和我们一起看他们开会,看他们干活,看他们吃饭,工作组的人要熄灯睡觉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遇上公社放映队来村放露天电影,芒小儿和我们更是异常兴奋,早早地带个小凳子到村头临时搭起的银幕下等候,还在面前挖一个小土坑,预备着“内急”时就地解决。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盼到放映,通常是先放一段中央新闻电影纪录片厂的新闻片,再放一出样板戏或反特片什么的。电影演完了,还要看着放映队将放映机卸下来,连同装拷贝的圆盒子一件件装在箱子里,到大队部去休息。第二天傍晚,又早早的到邻近的下一个村子去看电影,虽然每一轮放的片子都一样,我们还是尾随着放映队跑十几个村庄。每次看完电影回村的路上,芒小儿都沉浸在剧情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模仿剧中的反面人物,学得惟妙惟肖,大人孩子们也模仿正面人物痛斥他,甚至对他拳打脚踢,他从来不恼,好像还因为被重视而高兴地跳来跳去。

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公社的一辆大拖拉机来村里耕地,芒小儿和我们自然又像过节一样围着这个笨重的庞然大物看热闹。几天后地耕完了,拖拉机拖着铁犁驶上村东的一条土路,一排排巨大而锋利的犁铧在太阳下放出耀眼的光。芒小儿和我们好像很不情愿拖拉机离去,便乱哄哄地尾随着它奔跑追赶。拖拉机走了不远突然停下来,好像哪儿出了故障。我鬼使神差一般赶上去,迅速爬上铁犁的尾部,伸手去抓用来调节犁铧高低的类似方向盘的那只圆轮。突然这个庞然大物像老牛一般喘了口粗气,闷吼一声又开动起来。立足未稳的我身子一抖,一下子跌落铁犁下,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拖动着在泥地上翻滚了一阵,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事后将许多人的叙述拼接起来,当时的情节才得以复原。据说在我跌落的瞬间,身上的衣服刚好挂在了最后一排的犁铧上,而就在我的身后,便是铁犁尾部的大铁轮子。据说我当时表现得出奇镇定,两手紧紧地抓住犁铧上方的铁架子,直到拖拉机停下被人抱起,才因为惊吓和受伤而“哇”地哭出声。据说当时在场的大人都吓呆了,孩子们更是有的大哭有的尖叫。当我的一个叫“三黑”的同伴跑去告诉我娘,说我被拖拉机“轧了”时,她老人家惊得平伸着两手,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步。据说就在我命悬一线的关头,是芒小儿一个箭步冲到急驶的拖拉机前,声嘶力竭地朝司机喊:“轧着人啦!快站住!”拖拉机才戛然停下。

然而,当我治好伤回到伙伴儿们中间,每次充满感激地望着芒小儿依然脏兮兮的脸上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希望从他本人那里证实这让我刻骨铭心的“据说”时,他明亮的眸子却一次次让我失望,好像他对关于我的那次事故,根本没有任何记忆似的。

小学毕业后离开了村庄,上中学,读大学,进县城,驻省城,“挺胸膛,笑样美,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又是奋斗,又是拼搏。不但很少回家,乡村的童年生活占据脑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渐渐的有些淡忘了。再没有见过芒小儿的面,甚至很少想起他的故事,但他的那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却常在脑屏上一闪,旋即又消失了。每次见到家乡的人,谈起家乡的事儿,总不自禁要问问芒小儿的情况。得到的消息常在期望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的“智障”没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而且经常满世界漫游,村里人也很少见他的影儿。

有一年回乡探亲,又向村里人问起芒小儿,才知道他死了,而且死得很传奇。据说那是在一个下午,离村三里远的公社砖瓦厂,有人见到芒小儿爬上了停烧的砖瓦窑高高耸立的巨大烟囱,他站在烟囱的顶部向下面的人群招手,嘴里还喊着什么。人群被震惊了,有人大声地向他喊话:“危险,快下来!”。但芒小儿置若罔闻,他先是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像走钢丝一样一圈一圈的走,后来索性用手攀着烟囱顶部的边沿将身子垂立下来,再后来他又蹲向顶部,在焦急的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十几分钟,有人猜测大概他是将身体垂进了烟囱里面。这之后人们看到烟囱冒出一缕烟尘,惊呼声也消失了。

听完乡亲们的讲述我沉吟良久,耳边一遍遍回响着芒小儿忽闪着一双晶莹的眼睛说过的话:“您看着俺傻,俺心里精”。我不同意村里人关于芒小儿死因的猜测,我断定芒小儿不是要自杀,以他的善良也不会存心惊吓别人,自然他也不会傻到丝毫意识不到危险。这是一个孤独生命精心设计的“演出”,是一个自以为不成功的生命最后的壮烈拼搏。如果像思想家所说,诗是生命意识的升华的话,那么,芒小儿的死就是一首诗。

小时候曾听老人们说,地上有一个人死了,天上便多一颗星星。想到芒小儿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我期盼着随一缕青烟飘然而去的他不是化为一颗星星,而是两颗。幽静的夜晚,我常面对那两颗同样明亮的星星,就像阅读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

芒小儿,我读懂你了么?

2006年8月22日夜于望南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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